是可忍，孰不可忍──我看南京虐狗事件?????? 易中天(轉(zhuǎn)自2007年5月29日新浪首頁)

?? 關(guān)于“南京虐狗事件”的報道，我是前兩天才從報上（ 2007年5月23日《北京晚報》）看到的?，F(xiàn)在來說話，或許太晚。但晚有晚的好處，就是大家的情緒可能已經(jīng)平靜，能夠心平氣和地討論問題了。

事情的經(jīng)過大致如此：4月下旬某日，南京某小區(qū)一位女士等四人，將一只流浪母狗及其所生兩只小狗堵在窩里，澆上汽油，點火焚燒。同小區(qū)一位小伙子路見不平出手相助，沖上前去扒開洞口。渾身冒火的母狗叼著一只小狗逃出，另一只卻被活活燒死。此事引起當?shù)鼐用窈捅姸嗑W(wǎng)友的極大悲痛和憤怒，悼念小狗的活動在該女士工作單位門前進行。網(wǎng)上甚至有人發(fā)布了“通緝令”，要向虐狗者“以牙還牙”。著名評論家鄢烈山先生發(fā)言為虐狗者辯護，也遭到劈頭蓋臉的痛罵。結(jié)果是不少人感到不解：以前死了那么多人（比如礦難），都沒見你們這么憤怒。難道這回死的，竟是你們的親人？

讓人費解的正在這里，問題的癥結(jié)也正在這里。因此，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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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被燒死的是狗還是“人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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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鄢烈山先生和其他那些辯護者看來，被燒死的當然是狗不是人。這才有了所謂“人權(quán)”與“狗權(quán)”之爭。但我不知道鄢先生是否忘記了（或者裝著不知道），狗是一種特殊的動物。它的特殊就在于“通人性”。在許多人那里，尤其是在養(yǎng)狗人那里，狗是被當作人甚至當作子女來看待的。你虐待他的狗，就等于虐待他的孩子。這是一種很普遍的心理，鄢先生難道不知？鄢先生振振有詞地辯解說，狗只是主人的朋友，不是人類的朋友，因此沒什么殺不得的。這真是不折不扣的昏話！請問：養(yǎng)狗的人難道不是人？養(yǎng)狗人的朋友難道不是人的朋友？沒錯，它可以不是你的朋友，卻不等于不是人的朋友。只要是某些人的朋友，就是“人的朋友”?！叭说呐笥选辈坏扔凇八腥说呐笥选?，“人類的朋友”也不等于“全人類的朋友”。實際上，沒有人說狗是全人類的朋友，也沒有誰會是全人類的朋友。你鄢烈山就不是全人類的朋友，我易中天也不是。你我都只可能是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朋友。如果我殺了你的朋友，難道我能說“那只是鄢烈山的朋友，不是全人類的朋友”？事實上，虐狗者之所以引起公憤，原因之一，就因為他們殺了“人的朋友”。盡管這“朋友”只是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，并不被普遍承認，但也是“人的朋友”。不難設(shè)想，當你的朋友被活活燒死時，你會怎么樣。不理解這一心理，就看不懂這一事件。

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第一個結(jié)論：狗是人的朋友，不可以隨便殺害。

不過此事并沒有這么簡單。因為我們馬上就可以問：如果不是人的朋友，是不是就可以活活燒死？比方說，如果被燒死的是老鼠呢？是不是就無所謂了？這正是我們要討論的第二個問題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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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老鼠就可以活活燒死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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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能很少有人想過這個問題，也許有人會認為燒死無妨。實際上，如果這回被燒死的是一窩老鼠，就決不會引起如此強烈的反應(yīng)。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。在許多人看來，老鼠可不是“人類的朋友”，甚至還是“人類的敵人”。既然是“敵人”，那么，格殺勿論！至于如何殺，就無所謂了。

但我以為，即便是老鼠，也不可以活活燒死的。事實上，本次事件的關(guān)鍵并不僅僅在于“殺害”，更在于“虐殺”。據(jù)報道，當時目睹這一事件的小孩子被嚇哭：“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小動物??！”這便正是讓居民和網(wǎng)友怒不可遏的第二個原因，而且是更重要的原因。

那么，“虐殺”與“非虐殺”又有什么區(qū)別？其結(jié)果，不都是剝奪了對方（老鼠、狗或者人）的生命么？沒錯，就結(jié)果而言，二者并無區(qū)別。但就過程而言，卻有天壤之別。區(qū)別就在“虐殺”伴隨著痛苦，“非虐殺”則不痛苦，或者將痛苦減到最低（比如注射藥物）。由于種種不得已的原因，人類目前還無法做到誰都不殺，比如屠宰牛羊，比如保留死刑，但我們完全可以做到不“虐殺”。為什么不能“虐殺”呢？因為“虐殺”意味著“虐待”，而“虐待”意味著“殘忍”。不僅是對別人、對象的殘忍，也是對自己的殘忍。一個人，如果不把虐待當回事，就有可能進而以虐待為樂；而一個人如果竟以虐待為樂，那他就喪失了人性。所以，我們必須反對虐待，反對虐殺。比方說，在不得不保留死刑時，堅決廢止凌遲、腰斬、砍頭等虐殺方式；在無法避免戰(zhàn)爭和執(zhí)刑時，堅決反對虐待俘虜和犯罪嫌疑人。

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第二個結(jié)論：即便是“敵人”，也是不可以“虐殺”的。

不過，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。因為還會有人問：不能虐待人，這沒有問題。但如果是老鼠，或者是危害了人的生命安全，侵犯了人權(quán)的流浪狗，又有什么不能虐待的呢？這就牽涉到我們要討論的第三個問題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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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我們?yōu)槭裁床荒芘按齽游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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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說清楚這個問題，必須先說清楚我們?yōu)槭裁床荒芙邮芘按?。為什么呢？就因為人性之中有一條善的底線，這就是“惻隱之心”。所謂“惻隱之心”，也就是“不忍之心”；所謂“不忍之心”，也就是不忍心看著別人受苦受難受折磨的善心。這是道德的底線，也是道德的起點。一個人，只要有了這樣一份善心，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個好人。

但這和不虐待動物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？關(guān)系就在于這種“不忍之心”有一個心理依據(jù)，即由此及彼、推己及人。一個人，為什么不忍心看著別人受苦受難受折磨？說到底，就因為自己不愿意受苦受難受折磨。這就叫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”。比方說，你不愿意被燒死，你就不要燒死別人；你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當著你的面被燒死，你就不要當著別人的面燒死別人的孩子，哪怕這個“別人”只是一條母狗，甚至只是一只老鼠！

為什么我們要把這份善心擴大到動物？因為“己所不欲”容易，“勿施于人”難。這就需要培養(yǎng)。而且，為了保證這種培養(yǎng)是成功的，我們不但必須提倡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”，還必須提倡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物”，即不但不虐待人，就連動物也不虐待，哪怕這動物“丑惡”如老鼠。不難想象，一個人，如果連老鼠都不忍虐待，他還會虐待人嗎？相反，一個人，今天能夠虐待老鼠，明天就能虐待小狗，后天就可能虐待人。為了保證人的不受虐待，我們必須反對虐待動物。這不是什么“動物福利”、“人狗關(guān)系”或者“狗權(quán)”問題，而恰恰是“人權(quán)”問題，是人與人的關(guān)系問題，是社會問題。

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第三個結(jié)論：惻隱之心，要從善待動物做起。而且，只有當所有人都不再忍心虐待動物時，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(guān)系才能夠真正建立起來。

或許有人會問：如果動物侵犯了人權(quán)，威脅到人的生存呢？也要善待嗎？也要。即便萬不得已（比如出現(xiàn)鼠災(zāi)），也不可虐殺。即便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，也必須將影響減到最小。這或許又是讓人想不通的問題?？磥砦覀冞€必須把話說透，這就是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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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反對虐待動物究竟為了提倡什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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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?yōu)槭裁粗鲝埳拼齽游?？我們?yōu)槭裁捶磳ε皻游铮课艺J為，歸根結(jié)底，就是要提倡和培養(yǎng)“惻隱之心”即“不忍之心”。在這里，重要的是“不忍”二字。事實上，在南京虐狗事件中，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這樣一幕：“一個火團在洞里滾來滾去，母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燒死?！边@才引起了人民群眾極大的憤慨。孟子有云：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?！闭l能忍心讓一個母親“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燒死”？

然而很多人都沒想到，那些虐狗者“居然下得了手”，而且還不讓別人救援！這可真是“是可忍孰不可忍”！孔子這話原本有兩種解釋。一種是：如果連這樣的事都能狠得下心來，還有什么事他做不出！另一種解釋是：如果連這樣的事都能容忍，還有什么事情不能容忍！在南京虐狗事件中，這兩種解釋都適用。這是讓居民和網(wǎng)友怒不可遏的第三個原因。

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“以暴易暴”、“以虐抗虐”，比方說“也當面燒死她的孩子”。這是決不可以的，是必須堅決反對的。我愿以最大的善意猜測，網(wǎng)友說這話，其實不過是想請虐狗人設(shè)身處地地想一想，將心比心地想一想。其實不想也知道，如果自己的孩子被當面燒死會怎么樣？肯定是怒不可遏。如果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別人燒死，而自己卻無能為力，又會怎么樣？肯定是悲痛欲絕。既然如此，那你們?yōu)槭裁匆獙α硪晃荒赣H和她的孩子下手？難道僅僅因為那母親和孩子是狗？難道因為它們是狗，就沒有母愛和親情，就沒有恐懼和痛苦，就沒有免遭虐待的權(quán)利，就可以任人宰割么？

這些問題，虐狗的那四位公民和同胞，你們想過嗎？振振有詞地為他們辯護的鄢烈山先生，您想過嗎？還有那些僅僅把問題歸結(jié)為“無法可依”的評論家們，大家都想過嗎？

顯然，虐狗事件在拷問著我們。拷問著我們的人性，也拷問著我們的國民性！